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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章 驗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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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章 驗身

“驗身”這兩個字就像是含著□□的噬骨小蟲,順著她的手腕、脖頸處的大動脈往裏頭鉆,帶著酥麻的痛和癢。

裴寧辭看似對世間萬物都漠不關心,然而他的觀察力又太過敏銳。

李婧冉心中一沈:他發現破綻了。

下朝後,接二連三的突發事件讓她有些心竭,先是險些被嚴庚書發現馬甲,又是如今被裴寧辭質疑她並非真正的華淑公主。

李婧冉不著痕跡地輕吸一口氣,不動聲色地反問道:“祭司大人此言倒當真是荒謬。”

她上前一步,微仰起臉,任由自己的容貌完全暴露在他的視線之下,讓他能夠一寸寸、清晰地審視她。

“若本宮不是華淑長公主,那還能是誰呢?”她嗓音很輕,像是不著痕跡的引誘,“而且......世上又豈有長相一模一樣的人?”

裴寧辭靜靜瞧著她,目光平淡地看她靠近自己,聽著她這些似調/情似解釋的話,

半晌後,他目光滑到她的側顏與小巧耳朵的銜接處,不答反問:“是嗎?”

自裴寧辭被李婧冉囚在長公主府後,他心底就埋下了懷疑的種子。

裴寧辭與華淑長公主有過幾面之緣。

初遇那日,華淑一身廣袖縷金雲錦紫裙,高高盤起的發髻上墜著銜珠流蘇,在宮婢的簇擁下,朝他瞥來一眼。

隔著茫茫人海,她在眾目睽睽下朝他微笑,那雙桃花眼分外瀲灩。

張揚艷麗,毫無顧忌。

見她的第一眼,裴寧辭只註視她片刻,隨即輕描淡寫地挪開目光。

輕佻、奢靡、野心。

這是他印象中的華淑長公主。

可直到後來,見到李婧冉後,他卻倏然發覺眼前的女子變化極大。

她唇角雖然也噙著一抹笑,分明也是同樣的容貌,但她比他記憶裏的那個女子要內斂得多。

華淑是絲毫不在意他人對她的看法,行事作風都隨心所欲,但她對在意的人或事上,會流露出一種勢在必得的感覺,更為淩厲強勢。

而李婧冉雖按照自己的想法,揣摩著這位驕奢長公主,但她畢竟從未親眼見過華淑。

況且,李婧冉太清醒了,她向來將自己放在一個外來者的角度,情緒總是淡得仿佛能融在水裏。

她沒有牽掛,沒有顧忌,也沒有華淑外放的野心。

究竟是什麽,能讓一個人改變如此之大?

亦或是說,她們真的是同一個人嗎?

裴寧辭之前盡管心底存疑,卻沒有任何證據,只是一種揣測。

直至方才,他與那人對話間,思索片刻還是禁不住問了句:“這世上,可有一種東西,能讓人改變外貌?”

他停頓片刻,繼而又道:“讓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,容貌分毫不差,哪怕是最親近的人都分辨不出。”

那人聞言,恭敬答道:“公子所言,應當是人/皮面具。然而人/皮面具做工繁瑣,早已失傳,如今已成樓蘭皇室的秘密,等閑之輩皆從不知曉。”

人/皮面具。

裴寧辭心想,他應當是找到了問題的溯源所在。

他回視著李婧冉,不放過她一絲一毫的情緒轉變。

李婧冉聽到裴寧辭的反問,自也從他的神情中捕捉到了試探。

他......知道了多少?

四目相對,李婧冉並未立刻應聲,兩人之間有一瞬的沈寂。

他們都在試圖通過對方的眼神中刺探出他們想窺探的秘密,與此同時也在竭力偽裝著自己,不讓對方破開他們的掩飾。

對峙之下,是李婧冉先動了身。

軟底鞋踩在地面上,無聲無息,但兩人仿佛都能聽到“咚咚”聲響。

是腳步聲,也是心跳。

李婧冉絲毫不懼地迎著裴寧辭的視線,他們挨得很近,近到她足以看清他面紗下的薄唇。

裴寧辭當真生了副不食人間煙火的皮相,膚色冷白似雪,五官無一不精致。

面紗反倒起了幾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,就像是分外貞烈的人,總會讓人尤為心癢。

心癢得想靠近這冷冰冰的存在,想用唇舌去融了那冰,想揭下他的面紗,看他為自己跌落神壇的情態。

清冷高潔之人,微紅眼尾時,最是脆弱好看,極適觀賞把玩。

李婧冉一眨不眨地望進他那如湖泊般的眼眸,凝視著那燦爛的眸色,聲線很低:“口說無憑,祭司大人若當真懷疑本宮,不妨親自來驗。”

她緩聲道:“只是不知,本宮的身子,祭司大人想如何驗?”

說話間,李婧冉的指尖輕勾著他的面紗,似是想將其拉下。

裴寧辭並未阻攔她的小動作,甚至帶著些刻意的縱容。

金眸凝著她,他喉結微動,伸手似是想去探她耳後。

“這人/皮面具縱使工藝出神入化,卻也有破綻。只要細細撫去,便能感受到人/皮面具貼合處微有齟齬。”

這是裴寧辭從那人口中知曉的消息。

也是小黃此刻在李婧冉腦海裏瘋狂警示的。

「宿主!別讓他碰到!會露破綻的!」

李婧冉本以為這人/皮面具是完美無瑕的,這才有恃無恐地與裴寧辭你來我往,誰料小黃卻在這關頭忽然給她爆出了個雷。

她側眸,眼見裴寧辭的指尖都快觸到她的臉龐了,頓時連想撞墻的心思都有了。

她咬牙:「小黃,你還敢說得再晚一點嗎!」

在小黃委屈的“嚶嚶嚶”中,李婧冉沈下心,微微偏頭避開裴寧辭的觸碰。

裴寧辭神色沒有一絲異樣,又或是說他這動作本身就只是一種試探,而李婧冉的回避已經給了他最清楚的答案。

李婧冉儼然也知曉這舉動相當於自暴,她輕眨了下眼,主動出擊:“祭司大人飽讀詩書,想必應當知曉禮尚往來?”

裴寧辭眉梢微動,似是想看她如何狡辯。

李婧冉心知,如果要暫時打消他心頭的猜忌,那就勢必得給他驗上一驗。

她仍在思索著解決方法,口中緩緩道:“本宮貴為長公主,你若想驗本宮的身,自是要付出點代價的。”

「小黃,你下一次什麽時候回去開會?道具能自己選嗎?」

「2天後!」小黃答得很快,「道具方面我可以申請,但不一定拿得到,純屬賭運。宿主想要什麽道具?」

李婧冉只覺頭疼,深深體會到求人不如求己的這句話。

「障眼法,或者類似的東西,總之就是增加面具的貼合度,讓裴寧辭看不出貓膩。」

小黃狠狠“噝”了聲:「我還從沒見過這種道具。宿主我努力吧,但你也別對我們這破倉庫有太大期盼。」

聊勝於無。

在如此緊迫的情況下,李婧冉的頭腦反而前所未有地清醒,權衡利弊之下就在心中拿捏好了策略。

她迅速盤算了下,如今最好的局勢就是拖,至少拖到小黃帶著2天後帶著新道具回來,到時候再做打算。

裴寧辭仍在等待著她的下文,李婧冉拿定主意後,擡眸對他道:“想驗身,可以。”

“本宮兩日後會在長公主府設宴,為祭司大人提前慶生。不知本宮這幾日是否有幸,能請祭司大人做長公主府的入幕之賓?”

裴寧辭垂眸瞧她,似是在辨別她話裏的真假。

李婧冉坦然地笑:“生辰當天的祭司大人屬於全天下,但後日的祭司大人.......獨屬於本宮一人。”

長風吹拂枯萎的枝椏,卷起的塵埃仿若在光影中沒心沒肺地跳著舞。

周遭景色靈動,反倒是他們兩個有鮮活生命的人像是凝住一般,成了靜態的畫卷。

裴寧辭的面紗被寒風吹起一角,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頜,霜雪般的衣袂翩飛,飄然若仙。

這位謫仙般的男子似是回想起上回在長公主府那算不上美好的經歷,即使手腕上傷痕已消,卻仍心有餘悸。

他僵持半晌,最終還是讓了步。

裴寧辭斂眸,妥協的姿態,聲線卻冷硬:“......不許碰我。”

這四個字讓李婧冉微挑了下眉,眼波流轉地反問道:“碰?祭司大人指的是哪種?”

她無辜地聳了下肩:“推杯換盞間,衣袖相觸是難免的,祭司大人若連這點誠意都沒有,那想必我們也無須繼續談下去了。”

裴寧辭下頜緊繃:“長公主知曉臣的意思。”

“嗯哼,”李婧冉渾不在意地應下,明明白白地承認她就是在玩弄他,“可本宮想聽你親口說。”

她循循善誘:“只要祭司大人說出來,本宮就聽你一回,如何?”

眼前這位尊貴的女子是如此惡劣,她牢牢地拿捏著他的短處,一點點試探著他的底線,讓他一次又一次為了她破戒。

她脫了他的祭司袍,她自他唇齒間逼出輕顫喘息,如今還想讓他親口說出那種汙穢之詞。

裴寧辭闔眸,再次睜眼時分外冷靜:“長公主何必如此戲耍臣?”

李婧冉哼笑:“那大祭司又何必質疑本宮的身份?”

他讓她如此頭疼,她自是也不會讓他好受。

纖塵不染是嗎?高潔孤傲是嗎?她偏要讓他心甘情願地跌落紅塵,沾上旖旎色彩。

李婧冉學著他的模樣,只笑著回視他,並未言語。

在她的目光下,裴寧辭的身子愈來愈緊繃。

他沒有任何資本,他只能順從。

裴寧辭妥協著、帶著有幾分難以啟齒,輕啟薄唇:“求長公主恩準,莫要......欺辱臣。”

欺辱,這已經是裴寧辭能說出最露骨的詞語。

她還能盼他如何呢?

盼他親口對她說,求她莫要將他雙腕縛於床柱?

還是說,莫要吮吻他的喉結痣?

亦或是對她道,莫要逼得他雙眸失神?

裴寧辭這身無垢祭司袍是最嚴厲的提醒,在規範著他,告誡著他:別忘了你的身份。

光是這句話就足以令裴寧辭那向來平淡的金眸中浮上其他色彩,李婧冉自是知曉她已經將他逼到了極致。

她並不是非要從裴寧辭嘴裏聽到什麽話,她只是想占有他所有的第一次。

第一次被囚,第一次被人吻得輕喘連連,第一次說出這種引人遐想的話。

白衣祭司裴寧辭清冷自矜,在他面前談起紅塵情愛都像是一種褻/瀆,又何時說過此等話語?

乞巧求饒。

李婧冉好幾秒都並未回應。

裴寧辭有些受不住這種寧靜:“......長公主?”

李婧冉仍未言語,卻驀得湊近了他。

幽香淡淡,似有若無,並不如平日裏那鳶尾熏香那麽濃郁,卻尤為勾人。

她在距他分毫的距離停下,指尖輕撚著他那被風吹起一角的面紗,重新嚴實地覆住了他的挺鼻薄唇。

他戴著面紗,冷冷淡淡瞧她時,像是最自矜的神明,又似是最貞烈的人/夫。

可裴寧辭越是淡漠,她就越是要弄臟他;他越是禁欲,她越是要撬開他私密的禁地。

冒天下之大不韙,私占他。

李婧冉聲音很輕:“裴寧辭,神祇總得給信徒一些甜頭,對嗎。”

暗示得很明顯。

裴寧辭垂眸,他能感受到面紗被輕輕拉著的重量,也能感受到女子說話間,氣息隔著面紗輕灑著的觸覺。

他嗓音喑啞:“信徒向祭司祈禱之時,皆不求回報,心思純凈且光明磊落。”

似是在回應她的問題,又似是種神祇對貪婪信徒的無奈忠告。

神明被供奉之時,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被信徒緊逼著,從他身上討甜頭,搜刮得一滴不剩。

畢竟在他的認知中,信徒應當心無雜念,他們應當無私地信奉著他,虔誠地等待著他的垂青。

而眼前的女子那麽惡劣,她自稱是他的信徒,可她的心是黑的,她望向神明的目光裏有明晃晃的挑逗,和暗自藏匿的私欲。

她假模假樣地信奉著神明,可她燃的每一柱香、付出的每一滴心思,都分毫不差地記錄著。

因為她會盡數從神明身上討要回來。

玷/汙他的身子,聽他克制的低啞喘息,看他腳背難耐地繃成一條直線。

她不要神明的眷顧,她要誘神明下神壇。

李婧冉聽著裴寧辭的答覆,無聲地輕笑了下。

她的目光逐漸下移,輕薄的雪紗遮著他的唇,她窺不見他瀲灩的唇色,只能看到他的輪廓。

隔著面紗吻上他前,她喟嘆了聲。

“那勞煩神明,為本宮墮落一回。”

隨著李婧冉的馬車回長公主府時,裴寧辭心底久久沒有回神。

長公主府的馬車處處精致,溫暖且鋪著綾羅軟墊,讓人禁不住沈溺在這美好的舒適裏。

內裏的熏香濃郁,像是她平日裏的熏香,令人頭腦發脹。

他指尖輕輕蜷著,似是還能感受到方才不由自主攥著她的廣袖時,刺繡略微的凹凸不平。

李婧冉卻只漫不經心地靠在軟墊上閉眼小憩,就像唐突他的人不是她一般。

然而裴寧辭卻不知,李婧冉心中遠沒有她表現出來得那麽淡然。

她閉著眼純粹是因為......好羞恥。

雖然四下無人,但在開闊的地方接吻,真的好羞恥。

況且,她還比裴寧辭多了個系統,一個小嘴超級會說的系統。

小黃嘖嘖回憶著:「要不是知道裴寧辭是不近女色的大祭司,我都快把他當成高端局的海王了。他真的很會挑起女子的征服欲。」

「不主動,不迎合,不抗拒,就這麽冷冷淡淡地垂著眸,等待著你主動吻他。」

「而且是面紗吻誒!大祭司在外人面前都得戴面紗掩面,從今往後,只要他拿起那面紗,腦海中就會想到被你輕薄的那一幕。每當一陣風吹來,每當輕紗拂過他的唇,若有似無的酥麻感傳來時,高高在上的大祭司眼裏還能看到他的信徒嗎?」

「那些信奉他的百姓們可能永遠都不知道,他們仰望的大祭司輕紗遮面,嗓音淡漠地為他們賜福時,腦海中想的是他被一個女子親吻的感覺。」

小黃意猶未盡地總結道:「宿主,你把他染臟了。」

李婧冉:「......小黃,我叫你一聲黃姐行嗎?閉上你的小嘴巴,算我求你。」

天知道她本來隔著面紗吻裴寧辭,就是為了純情一些。

結果被小黃這麽一解讀,李婧冉都快被解讀得自閉了。

她默默心想:小黃成績不好是有原因的。就它這鑒賞能力,放在文學裏都得是過度分析,不及格啊不及格。

小黃聽到了李婧冉的吐槽,“噫”了聲:「敢做不敢當啊。宿主,組織表示對你很失望。」

李婧冉:.......

如果她做了錯事,請讓法律懲罰她,而不是讓她被一個黃言黃語的系統24小時浸濡。

李婧冉分外心累,一到長公主府就自閉地把自己關進了屋子裏。

今日份的社交電池已經透支,她要一個人充電了。

裴寧辭下了馬車,掃了眼李婧冉的背影,朝身邊的奴仆淡聲問道:“勞煩帶路,我要見許鈺林。”

鈺院。

許鈺林是華淑長公主眾多面首裏,最得寵愛的一位,院子僅次於神秘舒公子的舒院。

裴寧辭來到鈺院門口時,阿清已經在候著了,見到他恭敬地彎下腰:“裴公子這邊請,我家公子已候您許久。”

阿清領著裴寧辭繞過假山,一路引他到許鈺林的臥房。

跳躍的燭光將男子清雅的身影映在雕花窗戶紙上,他側影挺拔,正跪坐案邊烹著茶。

裴寧辭走入內室時,恰好見許鈺林掀開茶壺蓋,輕挽著衣袖,素白指尖撚起幾顆松子放入茶湯。

裊裊的茶香混合著松子香,他捏著茶柄,不緊不慢地沏了杯茶,單手推到對面的案席。

許鈺林這才擡眸,朝裴寧辭微微一笑,溫聲喚了句:“阿兄。”

裴寧辭並未問他為何知曉自己會來,他只入了席,細細品著面前津香潤滑的碧綠茶湯,平靜地讚了聲:“好茶。”

“喀”得一聲輕響,裴寧辭擱了茶盞,眸光淡淡地看著對面的人,只是道:“我記得,你幼時不喜茶香,聞了都會泛嘔,沒曾想如今卻烹得一手好茶。”

許鈺林為他續上杯中茶,不置可否:“阿兄愛茶啊。”

裴寧辭的目光從面前的茶湯滑到許鈺林身上的白袍,一時並未言語。

許鈺林雖與他是一母同胞,然而從未有人將兩人混淆過。

裴寧辭從小性子就冷,他觀世間萬物都不註入分毫的情感,而許鈺林卻是個情緒鮮明的人。

在裴寧辭印象中,他這幼弟很愛笑,並且心軟。

尤記得他當上大祭司後首次回家,當時他已與許鈺林數年未見。

身著布衣的少年開了門,見到他時有些驚訝,卻並未多言,只是側身讓他進屋。

裴寧辭自從被選入祭司殿後,自是須斷情絕欲,再未回過家門,也從未關心過他這幼弟。

他並不擅寒暄,卻的確有事需要許鈺林幫他,來之前心底並沒有多大把握。

可許鈺林卻眸光清亮地望著他,就像是小時候一樣,溫軟地喚他一句:“阿兄。”

他對裴寧辭這些年的不聞不問沒有任何怨懟,裴寧辭不善言辭,他便娓娓道來家中近些年發生的事情。

許鈺林言簡意賅地講述了下家中變故,最後只道:“可惜阿兄回來晚了些,未能見到爹娘最後一面。”

裴寧辭在深宮中鮮少感受過這種情緒,他不知該如何回應,僵硬片刻道:“節哀順變。”

這是生他養他的爹娘,裴寧辭聽到他們的死訊時,心裏卻生不出一絲半點的傷懷。

死去的是他的親人,他卻如同一個陌生的外人般,對自己弟弟道了聲哀。

何其諷刺。

高高在上的大祭司,也不過是個被剝奪了七情六欲的可憐人。

若換成旁人,哪怕脾氣再好,聽到他這話都難免會懷怨,許鈺林卻連唇角的笑意都沒變。

他淡然地再次開口,口吻婉轉地主動問道:“阿兄今日前來,想必不只是為了聽我說家中的事吧?”

裴寧辭靜默片刻,終於步入了正題。

他直視許鈺林,對他道:“阿鈺,我要你做我在華淑長公主身邊的暗探。”

在長公主府再次相遇時,裴寧辭卻發現他這幼弟越來越像他。

衣著打扮,言行舉止,他在不著痕跡地模仿著他。

許鈺林卻分外坦然:“不只是茶。”

他示意了下自己身上的白衣,對裴寧辭道:“白袍也是阿兄喜歡的,不是嗎?”

裴寧辭定定看他片刻,心底升騰的古怪情緒令他禁不住問了句:“為何?”

許鈺林靜靜回視著他,不卑不亢道:“長公主喜歡阿兄,我自是要學著阿兄的模樣,取悅她。”

每個字都像是扔進湖泊裏的石子,在裴寧辭心裏驚起一片漣漪。

一圈圈蕩開,讓他無法忽略。

他竟隱約有種被冒犯到的感覺。

他的胞弟學著他的樣子勾/引長公主,長公主會像吻他那般,吻他的胞弟嗎?

會對他的胞弟同樣嫵媚地笑嗎?

會像折辱他那般......

盡管裴寧辭對情緒向來不敏感,他也知道自己這種情緒來得古怪。

恰在此時,許鈺林偏過頭輕咳兩聲,裴寧辭這才發覺他面帶絲絲病容,唇色也有些蒼白。

裴寧辭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,按耐下那怪異的感覺,頓了下不甚熟練地問道:“你病了?”

許鈺林咳得眼中淚水漣漣,輕喘了聲,這才應道:“無妨,已經病了有些時日,阿兄不必擔心會被感染。”

在李婧冉墜崖那天,許鈺林便因在寒冬中用冰水澆自己而高燒。

他本就體質弱,病去更是如抽絲,纏綿病榻五日都還未好全。

裴寧辭無端覺得許鈺林話裏帶刺,倒像是在苛他這位做兄長的無情。

他不自覺蹙了下眉,盡力忽視心中不悅,繼而道:“病了為何不尋朗中?”

許鈺林聞言卻笑,他本是溫潤如玉的眉眼,笑起來時卻無端有些蠱惑。

他嗓音輕飄飄的:“殿下喜歡啊。”

說罷,許鈺林自是瞧見裴寧辭算不上好的面色,他轉移話題問道:“阿兄今日找我,所為何事?”

裴寧辭僵持片刻,嗓音有些冷淡:“我想探長公主虛實。”

“你可知,如何才能近長公主的身?”

許鈺林聽罷,像是聽到了玩笑話似的,垂下眸輕笑,好半晌才道:“阿兄分明是知道的,不是嗎?”

他嗓音溫和,卻是綿裏藏針,雖挑不出錯卻讓裴寧辭禁不住皺眉。

許鈺林溫聲道:“殿下喜好男色,近她身自是再容易不過。阿兄如此得殿下青睞,只須用一些手段。”

“我這裏有一味藥,名喚春蠱,阿兄只須自己服下,身子會燥熱得泛紅,眼角眉梢都會染上情......”

“許鈺林!”他話音未落,卻被裴寧辭沈聲打斷。

裴寧辭冷了面色,金眸中盛著涼意:“我昔日是如何教你的?你怎可如此自輕自賤?”

許鈺林溫潤的笑意散了幾分,迎著他的目光,淡聲道:“是啊,阿兄如此高潔,自是不屑於做這種下作事。”

若說裴寧辭此刻還聽不出許鈺林話語裏的輕嘲,那就當真是過於遲鈍了。

他冷冷瞧著自己的幼弟:“你此言何意?”

許鈺林目光似是能穿過他了,看到不遠處的雕花床榻,他輕聲道:“阿兄讓我入長公主府時,不就已經知曉了嗎?”

華淑長公主好男色,裴寧辭卻策劃著讓許鈺林在大街上為華淑所救,順理成章地因為他的相貌被擄進長公主府。

天衣無縫的計謀。

可裴寧辭如此做,無疑於親手將許鈺林推入火坑。

興許裴寧辭自己都沒意識到,他潛意識裏已經被這身祭司袍所禁錮,他容不得自己有絲毫偏差。

神應憐世人,神須渡世人,他無法面對自己親手把幼弟推到火坑裏的事實,所以在下意識地回避著。

他難道不知曉,華淑會如何對待美貌的男子嗎?

許鈺林自幼體弱多病,他難道沒想過他可能會死在長公主的榻上嗎?

裴寧辭僅僅是縱著自己忽略這些事實,又或者說他壓根不在乎罷了。

他想要拿到他想要的,在這個過程中難免會有犧牲。

許鈺林被他丟下時,從未怨過他;被他當作棋子送入長公主府時,亦是心甘情願的。

只是他高風亮節的阿兄啊,不該做了此等事後,還居高臨下地質問他,斥責他以色侍人。

而許鈺林瞧著他阿兄身上的白衣,只覺諷刺。

他這道貌岸然的兄長,當真是在神壇之上待太久了。

兄弟二人許久都沒再說話。

燭光搖曳著,鮮紅的蠟淚一滴滴下墜。

須臾,依舊是許鈺林率先開口。

他語氣依舊那麽溫和,仿佛方才他們二人從未有過齟齬。

“阿兄,我不怪你。”

他早已習慣了。

當同一個家庭的兄弟二人中,有一個格外出類拔萃時,另一人無可避免地要在他的陰影下長大。

從小到大,許鈺林拼盡全力,聽到的話永遠是那句:“你在學堂裏再出類拔萃,終究還是差了你那祭司兄長一大截啊。”

他爹娘皆是寬厚之輩,他們並不想厚此薄彼,然而每次聽到這些言論,也只能尷尬地搓手僵笑著附和。

時日久了,人心總是會偏的。

他們開始不滿,覺得許鈺林不夠刻苦,覺得他不夠聰穎,覺得他哪兒哪兒都不如。

裴寧辭和許鈺林就像是樹葉的兩面,當一面完全沐浴在陽光下時,另一面自是只能呆在陰影裏。

就像是生辰,他也得拱手讓給裴寧辭。

許鈺林和裴寧辭是同一天出生的,天下人皆知曉他們的生辰。

他們將大祭司的生辰定為上元佳節,普天同慶,洋溢著過節的熱騰。

多好的節日啊,許鈺林卻感受到無盡的孤單。

因為後來,就連他的爹娘過的也都是上元節。

似乎無人記得,上元節其實也是許鈺林的生辰啊。

對於這些,裴寧辭一無所知,許鈺林也從未告訴過他。

許鈺林表現得太正常了,一如既往地朝裴寧辭笑,溫和彎唇喊他“阿兄”,毫無芥蒂。

他的阿兄只須做好那無情無欲的大祭司,這些瑣事不必叨擾他。

許鈺林起身送客:“時辰不早了,阿兄早些歇息。至於長公主那邊......”

他微微笑著道:“阿兄繼續當你那纖塵不染的大祭司即可,我會助阿兄打探出你想要的。”

裴寧辭坐著,並未起身。

他淺金色的眸瞧著站在自己身前的胞弟,幾乎都生出了幾分恍惚。

許鈺林,當真仿他仿得很像。

許鈺林也並未催促,只是又輕輕咳了兩聲,淺笑著等待裴寧辭離開。

裴寧辭斂了眸,正待起身之時,門扉卻被人叩響。

長公主的貼身婢女銀藥的聲音自門外傳來,一板一眼,打破了兄弟二人間好不容易達成的平衡。

“鈺公子,殿下召您侍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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